劉鴻伏散文名篇父親原文?

劉鴻伏散文名篇父親原文?十年一夢1557969582022-11-25 12:46:47

父親:劉鴻伏

這許多年來,試著寫了些東西,遠在鄉下的老父親為此很是自豪。

父親只能寫寫簡單的家書,並不懂得文章。但他向來很迷信那些能寫會算的文化人,他把他們與舊時的舉人、秀才一併稱為“文曲星”。因此,父親常常在喝醉了酒的時候,喜歡拿了我的文章誇耀於那些鄉鄰朋友,希望從那些陽春的農夫、打魚蝦的漁人或瓦匠、木匠們豔羨又敬畏的眼神裡獲得一種安慰。哦,我那鄉下的老父親,我那瓜棚柳巷總愛談說樹精狐仙的老父親,其實,我那些拙劣的文字,在面對土地一樣寬厚純樸的你的一生時,它們又算得了什麼呢?你因為它們而感到欣慰,我卻如此深刻的感到一種悲哀。寫了那麼些自己也覺寡味的東西,為什麼偏偏就沒有想到也應該寫一寫你呢?你是這樣崇拜土地與文化,我也一樣崇拜文字和父親。其實,我並沒有一時一刻忘記。這十多年來,在許多落寞失意的時刻,在客地清涼的鳴簫中,父親一生中許多的片斷和故事,總是那樣苦澀而溫馨的演繹在我的心靈深處,讓我獨自一遍遍的體驗人生的凝重,生命是悲苦歡娛以及至善至美的人間親情。那些時候總是想著迴歸父親的懷抱,重溫往日的田園夢境。但不能。

一雙赤腳在山地的大雪中跋涉,那是父親;一把斧頭舞出清寒的月色在貓頭鷹的啼叫裡荷薪而歸,那是父親;一支青篙逼開一條莽闊大江,那是父親;一犁風雨陣陣野謠披蓑戴笠的,那是父親;一盞紅薯酒就可以解脫一切愁苦的,那是父親。父親哦,即使我手中的筆使得如你手中那根肉紅的扁擔一樣得心應手,面對故鄉蒼涼的山影裡漸漸凋謝的白髮,我又能寫些什麼呢?

父親說過,人是土物,離不開泥土的。而我卻離開了土地,那是十年前。當時一個算命的瞎子預言我將來一定會客死他鄉。父親便悽然,說:“鴻兒,有朝一日你也像父親這般老時,就回鄉下住吧,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老了,就會想念故鄉呢。”

我黯然。那時我十六歲。

記得是一個炎熱的夏日中午,那是我和父親最後一次頂牛犟嘴也是最後一次參與務農並從此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的時刻。

當那位趕了十幾裡山路送錄取通知書的李老師站在綠森森的苞谷林裡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時,我正扛著沉重的禾桶牛一樣喘息著踉蹌前行,父親黑紅著臉在背後氣咻咻的數落我對於農事的愚笨,並大發感慨:“將來弄得不文不武,只怕討米都沒有人給留囉!”我便由委屈而痛苦而憤怒,開始和父親頂牛。也在這時,李老師卻笑呵呵的將薄薄的一張紙遞過來,那是大學錄取通知書。扔了禾桶,接了通知書,淚便不知不覺的湧了出來。一時無語,只是望著遠處黛綠的山色和清涼的河水發痴。鷓鴣在深山裡叫著,半是悽惶半是欣喜。發怒的父親依然黑著臉,沒有一句表示高興或者祝福的話,只說:“崽,你命好。”轉過身扛了禾桶匆匆遠去,獨我在無言的田野,感受一種無法言喻的別樣的滋味。

山裡的暮色升起來,村莊裡傳來親切的犬吠聲,還有晚風裡斜飄漫逸的山歌子,還有河水和搗土築屋的聲音。我忽然感到這種聲音的另一種韻致,它們不再有從前的沉重憂鬱。那個夜晚,我的聞訊而來的眾多鄉親,將祝福、羨慕、誇獎的話語連同爆響的鞭炮一古腦兒傾在我洋溢吉祥和喜氣的老屋。那一夜,父親喝得大醉,看我的時候,一臉的愧色。其實那時我早原諒了父親中午的斥罵,並且在心裡一次次說:父親,請你原諒兒子的頂撞,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呵。

人生的偶然就是命運,但命運絕不僅僅只是偶然,崇拜泥土或崇拜書本,在某種意義上是一樣的,但泥土與書本所涵括的內容卻往往若我與父親命運的內容,迥然不同又有許多相同,這也是偶然麼?

那一夜,我失眠了。

從未出過遠門,在泥土裡勞作了一生的父親決定送我去千里之外的高等學府。平時父親很嚴厲,很勞累,脾氣很大,我幾乎很少感受過別人有過的那種父子深情。我受了很大的感動,我終於體味到父親心中那份深藏的愛意。父親要送我,並不因為我是那個山鄉解放後幾十年來第一名大學生,僅僅因為我是他的兒子,僅僅因為 16 歲的我連縣城也沒有去過。父親離土地很近而離繁雜的都市很遠,他只想再做一次保護神,為著那份殷殷的父愛,為著那份飽經滄桑的心情。當時父親什麼也沒有說,我卻感覺到了。

臨行的那天,母親、弟妹、鄉鄰以及我的那些好夥伴都來送行。父親頭上裹著青頭巾,腰間圍著黑色包袱,一身只有走親戚才穿的灰布衣,肩上挑著我的一隻古舊的木箱和一卷鋪蓋走在前面。母親傷心的哭了,我也哭了,我的弟妹和那些好夥伴都哭了。最後一次嗅著故鄉的泥土、牛糞和稻草混和的氣息,走下清涼的霧氣瀰漫的河岸,我和父親坐了一隻小小的烏篷船,開始了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旅程。別了,我的曾經患難與共的親人和夥伴;別了,我的貧瘠卻慷慨的黑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金黃的麥穗和草垛,我只是你永遠的莽蒼裡最孤獨也是最野性的那一株,我只是你渾厚博大的血管裡最熾熱也最痛苦的那一滴。那些忠厚的牛群,那些河岸上的風車和美麗蒼涼的木屋;別了,我的多夢多歌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呵。淚眼朦朧中,我向故鄉揮一揮手,在越來越遠的灘聲中離去。

黃昏的時候,我和父親終於到達縣城,買好了去長沙的火車票,便在就近車站的一個旅店住了下來,縣城其實很小,那時候卻覺得很大很大,我的心裡充滿離別的傷感也同時生出一種對外面世界的恐懼。父親讓我去外面買點吃食,他守著行李。我知道家裡很窮,便只在地攤買了幾個涼薯抱回去,何況那時一點食慾也沒有。回旅店的時候,我發現父親兩眼紅紅的,正在和一位中年服務員談著什麼,服務員真誠的安慰著父親。我想父親一定是哭了,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從來沒有流過淚的,我的心陡然沉重起來,後來父親告訴我,服務員看他一個人默默流淚,便關切的詢問。父親告訴他兒子考取大學的事,並說,兒子還小,又是鄉里人,窮,怕將來受人欺侮,想起這些,便不由得落淚。

第二日乘長途汽車往長沙,在車上整整顛簸了一天,窗外的山峰由大到小,由小到一望無垠,漸漸接近比縣城大很多倍的都市。

好不容易找到火車站,在一位好心人的引領下在售票處買了去武漢的車票,是當晚九點的。我和父親疲憊不堪的坐在候車室的長條椅上,不敢挪動半步,唯恐走失。默默的等待,望著來來去去的紅男綠女,望著窗外拔地倚雲的建築,有如夢幻一般,不知是羨慕還是自卑?說不出,心裡酸澀而茫然。

終於到了上車的時候,我和父親隨了奔跑的人群,抱著行李惶惑的向前衝去,夜色昏朦中,燈火裡,第一次看到那鋼鐵的龐然大物,心中充滿恐懼和壓抑感。車上人太多,擠得厲害,又值酷暑,在各種令人窒息的氣味圍困中我和父親被擠站在車廂的尾部,將身體縮了又縮,依然被人群擠過來擠過去。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深深的懷念那寬廣的綠野和清新的晨風,那隻能在故鄉才有。

站了整整一夜,次日早晨八點車到武漢,一個比長沙還要大得多的古老美麗江城。在浩浩東去的長江之濱,在白雲黃鶴的故鄉,在生長著滿山桂樹的校園,從此開始了我的四載寒窗苦讀,也開始了一種與父親以及鄉下夥伴完全不同的奮鬥之路。

十年前父親擔著行李,和我一起踏入那座輝煌而莊嚴的高等學府,作為莊稼人,布衣草履的父親在看到從校門口走出的一群群風采翩翩、氣宇軒昂的大學生時,悄悄的對我說:“崽,我不圖你有什麼大出息,將來混得和他們一般人模人樣兒,我就滿足了。”父親陡然有了一種巨大的自卑感,在他連做夢也想象不出的這偌大的學府面前,父親作為一個山裡人幾十年造就的倔強和自信心,徹底崩潰了。他已預知作為山裡人的兒子的將來當會充滿坎坷和憂患,在這樣的世界,混成人模人樣已是僥倖,他的希望也僅止於此了。

父親在我的大學住了一日,中文系的一位朱老師對我和父親懷著一種好奇和驚訝,也懷著一種憐憫和感動,她細心的安排了我們的住宿,並帶了我和我父親用了一整天的時間走遍了琉璃碧瓦、綠樹披拂的美麗校園。父親試圖用他的方言與朱老師交談點什麼,但朱老師不懂,父親便怏怏。

父親要走了。我去送他,父親反反覆覆的叮囑著已經重複了無數遍的話語,我說我都背得出了,父親便努力笑一笑,用他粗糙的大手撫了撫我的頭,沉默了。到了校門口,父親不讓再送了;臨上公共汽車的時候,父親忽然站住,用顫抖的手解開外衣鈕釦,從貼肉的襯衣裡撕開密密縫住的小口袋,那裡藏著五十元錢,父親抽出三十元,說:“崽,家裡窮,這點錢你拿著莫餓壞肚子。”我的眼淚刷刷的流了下來,在這天地間有什麼東西比這種深情更珍貴呢?我會活得很幸福也很體面的,我的父親!我不肯要,父親眼紅紅的,卻一副要發脾氣的樣子。我愛父親,也怕父親,只好從那佈滿老繭的大手裡接過二張薄薄的紙幣,那是二十元,卻彷彿接過一座山,沉甸甸的。父親不再勉強,把剩下的三十元重新放回原處,低了頭,慢慢轉過身去。在那一刻,我分明看見父親兩鬢已鑽出絲絲白髮,而他曾經扛過竹木、扛過岩石也挑過生活重荷的挺直的背,此時已顯得佝僂了。望著黑頭巾、青包袱、灰布衣的父親的背影,我的心一陣顫慄。

父親登上了公共汽車,只把那背影留給我。就在車子啟動的那一剎那,父親猛地轉過身來,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啊,父親,他在流淚!我分明看見兩道晶亮的淚泉從父親古銅色的臉上流過!不流淚的父親流淚了,不是因為悲哀。

十年後,那背影依然如此清晰的呈現在我的心中。十年前,我還沒有讀過朱自清的《背影》,後來讀了,我感到一陣震撼,但並不如何感動。朱先生雖然把父親的背影寫得沉重、深情,但他的父親畢竟不如我父親苦難,活得比我那與泥土、風雨結緣的父親輕鬆快樂。我的父親的背影,我永遠像山一樣挺立的父親,是我生命的路碑。

為父親,為自己,也為那養育過我的故土,我把所有翻開的日曆都當作奮進的風帆。